你看著我看著你
不知道約翰.湯姆生(John Thomson)是否曾經和他的拍攝對象約會過?
成年後的我一直是個在異鄉的異鄉人,為了影像創作橫跨整個地球。因緣際會下,約翰.湯姆生在十九世紀晚期曾到訪並且拍攝的亞洲地區,我可說全部(或幾乎)都行經過。
湯姆生的遠征可說是一場極度勇敢行動,源自常人無法超越的熱情;這還是比較保守的說法。在那個年代,要帶著一台笨重的木製相機、大型而易碎的玻璃板、背景材料以及有爆炸可能的化學物質旅行,簡直是一個無法言喻的挑戰。不論他的隨行團隊多麼龐大,光是這趟旅行本身就使他成為先驅者,而湯姆生的影像使他成為傳奇。
湯姆生可以說是探索這些亞洲地區(包含偏遠、人煙稀少的內陸地帶)以從事人文與地景紀錄的第一位攝影師。他的創作主題非常廣泛,然而我特別崇敬他拍攝「異國東方女性」(the exotic, oriental women)系列的手法。湯姆生的影像多半帶著凝望/窺伺的性質,或充滿撩人的意味,同時極具說服力又富有人性,甚至散發一股發人省思的親暱。隱身在布幕之後的攝影師在創作時腦海中究竟浮現了些什麼呢?而這些模特兒或許是第一次,也是人生中唯一次,見到一位留著鬍子、戴著禮帽的白人男性,並為其擺拍。
一百五十年後,捕捉影像的裝置變得普及且便宜,但攝影過程的某些元素未曾改變:攝影過程永遠帶著期待與張力。一股神秘權力在一幅正式或非正式的肖像出現之前、成形當中,以及完成之後持續運作。
一位攝影師如何看待他或她所要拍攝的對象;其對象如何看待自身;而這個對象又希望自己如何被觀看及拍攝,以及攝影師如何透過攝影的語彙詮釋眼前所見,即使是在影像能夠透過手持裝置產出的今日,這些情境依舊不變。
攝影師幾乎永遠都持有詮釋的話語權,但萬一就在約翰.湯姆生的濕版待乾之際,攝影師與模特兒之間無聲而充滿情感的凝視逐漸過火呢?他是否因為被拍攝對象堅定的目光而淹沒於慾望之中?你看著我看著你;我也看著你在看著我。
瀏覽大量約翰.湯姆生的女性肖像後,我相信這些影像不僅誕生於高度的專業,或許也帶有些許痴迷與衝動,或甚至在湯姆生危機四伏的旅途中引發一見鍾情的情愫。
約翰.湯姆生從未抵達印尼的伊里安加亞(西巴布亞),但我常想像,若是抵達該地,他會如何展開旅行和拍攝。1999年,我因為一項《明鏡週刊》(Der Spiegel)的工作而來到伊里安加亞進行紀錄。和我同行的包含一位德國記者、一位嚮導、一位廚師,和八位赤腳的搬運工人,他們負責在為期兩週的叢林之旅中為我們搬運器材及行李。那裡的地景我前所未見,我們不是在攀爬,就必須匍匐前進,而叢林的深處不是攝氏40度以上的灼人高溫伴以濕氣,就是無止盡的降雨,我的三台相機之中有兩台因此故障。我們沒有退路,只能痛苦地不斷向前。若是湯姆生,他會如何在這樣嚴峻的條件之中跋涉並進行攝影呢?
在危險的徒步旅行中,我們駐足村莊進行休養。我們可能是這些居民有史以來第一次接觸的外來者。村子裡的男人們除了遮覆陰部的葫蘆外什麼都沒穿,女人們則裸露著胸部,腰部以下繫著草裙。那些葫蘆永遠呈現六十度上揚,但裸露的女人們卻呈現堅挺或鬆垂的差別,證實地心引力的神性力量。我們從未卸下心防,因為食人儀式直至1980年代早期仍時有所聞。我一直好奇為什麼那些村民總是四處嗅著那位德國記者。而後我才醒悟,那是起司的味道!湯姆生也曾經為自己的性命感到懼怕嗎?途中思念英國的家鄉菜時,他又拿什麼解饞呢?
湯姆生的肖像,不論正式或看似隨性的構圖,都創作於極度考究技術的情境。然而這些影像卻看來泰然自若,甚至是紀錄片式的存在。〈老婦人,廣東省廣州市〉(Old woman, Canton, Kwangtung Province)的肖像,就如同今日的當代肖像畫。
除了這趟遠征中的體能挑戰,我也好奇他是如何面對挫折的。他是否也像我一樣,飽受失眠、不安,或劇烈頭痛之苦?或是否曾經思念家鄉?是否曾感到寂寞?若是一對情侶的狂喜嗥叫穿越搖搖欲墜的牆壁而來,他該如何是好?
瀏覽湯姆生的影像時,我時常想起2000年代中期,為了「囍」(Double Happiness)計劃而在胡志明市拍攝到的那些年輕、害羞的越南女子。為了紀錄臺灣男人挑選妻子的過程,我安排了七趟越南之旅。那是個極其貶低女性的過程,她們彷彿被放置於一條快速生產線上。婚姻仲介公司從全國四處招募年輕的越南女子來到胡志明市,好讓成群的臺灣男人們審視。每位男子會付出一定的費用,並從隊伍中挑選適合的新娘。接著,不出幾天的會面,他們就成了一對對結了婚的夫妻!
在這七趟旅行中,我、那些臺灣人以及越南仲介,總共見到並且拍攝了不下千名越南女子。不用太久的時間,我們的雙眼開始感到疲憊、迷茫,且困惑,而心臟的跳動也不時沈重。在每一天結束之前,我們被招待前往當地的卡啦OK,與經驗較為豐富的越南女子攪和。
湯姆生究竟有沒在旅途中思鄉呢?對我來說,只要是在路途中,就意味著我離家遙遠。而我時常感覺自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。經過多年的離家以及異地生活,我感到身體及心靈的脫節,彷彿處於半夢半醒間,總是承受著怪異的夜晚及惡夢。最終,隔著螢幕進行的對話依舊無法取代家中的肌膚接觸。
不知道約翰.湯姆生是否曾經和他的拍攝對象約會過?我不知道,但我考慮過。